順變

老一輩對我說要節哀，我其實沒有哀可節。我覺得她活得挺好的，去得挺好的，還多留一個禮拜我也許會多做一個蛋糕給她（如果朋友沒約我出去吃飯的話），要是早走了，那就當上一個是最後一個。 她八卦，說話大聲，什麼事都要發表意見，清楚看到你雨傘都濕了回來還問你外面是否下雨，買吃的回來便宜的話驚訝便宜，貴的話驚嘆太貴，對價格的理解彷如留在打仗時期。她90%的說話都是沒有實質內容的，養成了我一聽到她開口講話就會無名火起的習慣，但她還是會繼續講，我會繼續罵，她會繼續回罵，直到大家有別的事情忙為止，然後第二天生活如常。 如果你是個長輩，你嘴上不說出來但心裡面會覺得我不孝；如果你是個牧師，你會想表現得好像很明白別人一樣說其實這也是愛云云。你就用這些層次的想法去滿足你對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理解吧。如果你是我媽，你會什麼都不說，只會在出殯的早上提早兩個小時叫醒我，說封路了去紅磡要花時間。如果你是我，我知道你不可能是我，只是說如果你是我，你會知道，你的隊友真的如她所說以最不帶給兒孫麻煩的方式無聲無息走了，你要自動自覺醒目，在無人指揮下這把個球趕快接好，把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，這才是分工合作。 生於香港，死於香港，她經歷過日治，天不怕地不怕。她說話裡面剩下有內容的10%，只有不到百分之一是關於日治下的生活，卻是我印象最深。每次看到我在家準備便當，她就會想起當時被招到日本人的工廠工作，生活雖然提心吊膽，卻還在驚訝每天傍晚日本人送來一人一小個平白無奇的飯糰，為什麼可以做得那麼好吃？日子是很壞，但總有事情讓人開懷。 她記得這個社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轉變，日本兵撤走了，暴動過去了，貪污消失了，我出現了，主權移交，全城瘟疫，東北失守，而她生命力最頑強，老到其實若不是要送院我根本就忘了她幾歲。人生要鬥天鬥地，最後其實是鬥強韌鬥長命，才可以九十幾歲還隔天與我對罵。我生於香港，天不怕地不怕，而我也將會看到未來這個社會很多意想不到的變遷。家人離世，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，但一個強韌的人會帶著自己的信念往前，在無人指揮下不慌不忙填補隊友角色的空缺，分擔隊友的工作，繼續跑下去，大時代下的香港人應該都最深明此道。 送給我不親愛的隊友，至少你的廚房以後可以放心由我接收了。